说说蹇叔之“中寿”
《左传·僖公三十二年》载有“蹇叔哭师”的故事，很多语文、语言、文学课本，古代散文读本都选载了，也算得上《左传》中的一段优美文字。其中，有一句话最难让人明白。
秦穆公雄心勃勃，有心进入中原，决意偷袭郑国。为了得到支持，穆公访诸蹇叔。而蹇叔晓以利害，不赞同出兵，还对带兵主帅孟明哭着说：“吾见师之出而不见其入也！”这就是“蹇叔哭师”。秦穆公不听忠言，派人对蹇叔说了一句千百年来令人费解的话：“尔何知，中寿，尔墓之木拱矣！”
看看当今的学者怎样理解这句话。
杨伯峻《春秋左传注》云：“句意谓使尔中寿，尔墓上之树木早已成抱矣，言其老而不死，昏悖而不可用。”
王力主编《古代汉语》云：“你知道什么？你如果在中寿的年龄死去，你墓上的树也该长到两人合抱那么粗了。这是骂蹇叔早就该死了。”
薛正兴文：中（去声）寿，满寿也。类今之“老不死”。
贵州人民出版社《左传全译》用王力的注解译文，还说“秦穆公因蹇叔哭师出语不祥，故骂蹇叔早就该死了。”
今人（还包括王伯祥、朱东润、刘盼遂等等）的共同点有二：⑴ 这是穆公骂蹇叔早该死的话，⑵ 如果你中寿死去。“中寿”有假使意味。
可以考知，今人的见解，来之于清初的《古文观止》。其注云：“言尔有何知识？设当中寿而死，尔之墓木已拱矣。极诋其衰老失智也。”
从《史记·秦本纪》知，秦穆公先得百里奚于宛，百里奚推荐其友蹇叔。穆公“厚币迎蹇叔，以为上大夫。”百里奚到秦国年已七十岁了，在僖公五年，距此已二十七年，年近百岁，《左传》已不提及，或已故亡。推知，其友人蹇叔，当在八十以上，九十左右了。《庄子·盗跖篇》云：“人上寿百岁，中寿八十，下寿六十。”比较切合。中寿，是说你年纪大了，或者说你八九十岁老人了。看不出有“假如你中寿就死”“你这个老不死”“你早该死”之类的意思。极具雄才大略的秦穆公，能这样对待他十分信任的上大夫吗？后来，秦军大败，秦穆公自责：“孤违蹇叔，……孤之罪也。”穆公可以不听（违）蹇叔的劝谏，也断然不会派人去咒骂年近九十蹇叔啊。《古文观止》编注者所谓“极诋其衰老失智”，是不可具信的。
什么是正确的解说？南京大学的洪诚先生说：“中寿”后有省文，“及师之入”（等到军队回来），尔墓之木拱矣。洪先生还举例：重耳离开狄国，对妻子季隗说“待我二十五年，不来而后嫁。”重耳妻曰：“犁（比）二十五年，吾冢上柏大矣。”可见，“墓之木拱矣”、“冢上柏大矣”是时人的习用语，意思是说等不到那时候了。丝毫没有咒骂别人或咒骂自己的意思。秦穆公没有咒骂蹇叔，重耳妻子也没有咒骂自己早该死。孔颖达《正义》云：“言其过老，悖不可用。”意思是说，九十奔百的老人，难免糊涂背理，其说不可采纳。孔说近之。
“尔何知”，并非“你知道什么”，“你有何知识”，那是一种轻蔑语气啊。应该是叙述语气：你哪里知道、怎能知道！
尽管蹇叔坚决反对出兵，秦穆公还是派人去表示，他出兵郑国有必胜的把握。派去的人对蹇叔说：你年纪太大了，怎能正确判定出兵的胜负？你说军队回不来，你等不到回来那个时候了。这样理解，对后文秦穆公的自责也是一个很好的铺垫，似乎更合情理。
古今都一样，汉语中有很多俗语、成语、常用语、固定格式，都是不能按字面解释的。一问三不知、快刀斩乱麻、新官上任三把火、三个臭皮匠敌个诸葛亮......，从字面上读必然走样。同理，“尔墓之木拱矣”也是不能仅从字面理解的。
2007年11月23日
评论